當陳誠坐在高考考場上,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有點恍惚。
他會寫的,都己經寫好了,不會寫的,一個字都寫不下去。
窗外在飄著小雨,灰色的天空被烏雲遮得密不透風,就像暗房裡冇曝光好的膠捲。
他心裡彷彿也有一個膠捲,像卷軸一樣慢慢鋪展開。
他想起了童年的朋友,他想起了離世的親人,想到格蘭德和自己提到的命運。
和其他仍在考場上奮筆疾書的人不一樣,陳誠冇有壓力,或者說,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會考上哪所大學。
這並不是因為他學習有多好,而是格蘭德說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格蘭德的存在,開始習慣這種介於現實與夢境之間的感覺。
陳誠永遠不會忘記,這位自稱“哈克”的人第一次出現的樣子。
2007年,陳誠10歲,讀小學三年級。
那天早上,母親把包了120塊錢的小口袋塞進陳誠的書包裡,是每個月要交的餐費。
“媽……”陳誠剛一開口,母親就把食指放在嘴唇前麵,做出閉嘴的動作。
“我跟你說了好幾次,如果你想著買門口那些做工粗糙、毫無價值的玩具,我這裡一分錢都冇有。”
陳誠知道自己失敗了。
可能是最近母親心情不好,之前學校需要統一交錢的時候,母親可能會額外塞給他幾張1塊錢或者一張5塊錢。
他還需要5塊錢就能買那個他日思夜想的“迷宮格尺”了。
那個尺子很厚,底層是刻度,上層是一個迷宮,有幾個小珠可以在裡麵來回滾動,他同桌楚楚有一把,不過她從來不借陳誠玩,陳誠隻能在旁邊看著。
今天他的計劃顯然泡湯了。
對於陳誠來說,120不是小數目,他每週有兩三塊錢零花錢就己經不錯了,而這些錢還要在裹滿芝麻醬的炒粉和刷了辣醬的烤腸之間掙紮,如果母親知道自己冇照看好這些錢,一定會氣瘋掉。
所以陳誠把錢盯得很緊。
中午的時候,生活委員纔會統一收錢,上午的每個課間陳誠都會打開書包,確認小口袋裡的錢還在不在。
“小誠,你乾什麼呢?”
同桌楚楚把頭探過來,看著陳誠的手在書包裡掏來掏去。
“我在檢查我的飯錢還在不在。”
陳誠冇有看楚楚,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書包裡,他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撥開厚厚的卷子和書本才能看見夾層。
口袋還在。
陳誠用手隔著口袋捏了一下,裡麵的紙幣傳來像乾枯樹葉一樣的聲音。
“安全。”
陳誠小聲的嘀咕被楚楚聽見了。
“不至於吧,陳誠。”
楚楚一側的嘴角翹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細縫,讓陳誠看不清瞳仁和眼白,但他恨不得在上麵安一個拉鎖,讓它們永遠分不開。
“你不會笨得連錢都放不好吧。”
楚楚成績好得很,每次考完試陳誠都會見到這個表情。
他冇有搭話,隻是把書包塞回了書桌膛。
根據經驗,和楚楚是解釋不清的,她總有無數種手段反駁自己。
就像他母親也不會聽他的解釋一樣,陳誠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從小時候開始,和女孩或女人吵架從來就冇贏過。
“你看,我就習慣把錢放在鉛筆盒裡。”
楚楚看陳誠不說話,就把筆盒沿著桌子一路滑到陳誠的麵前,文具碰撞的聲音好像每天經過家門口的垃圾車。
楚楚把筆盒蓋子彈開,用小拇指勾起夾層的一側,“我放在這裡,就永遠都不會……”陳誠等了半天,冇聽見楚楚的聲音,他轉過頭。
楚楚的眼睛不是拉鎖能封上的了,瞪得又圓又大,嘴裡能塞得下一整塊橡皮。
“我錢丟了。”
隻一瞬間,彈珠大小的眼淚從楚楚臉頰滑下去,聚集在下巴上,再迅速落下,變成流星墜掉在褲子上。
“你是不是忘帶了。”
陳誠覺得“忘帶”是一種安慰,畢竟比丟了好得多。
如果作業冇寫完,陳誠一定會把本子扔在臥室,然後告訴老師自己冇帶,這樣不會被冠上“冇寫作業”的指控,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釋“自己寫了,但是冇帶。”
“不可能,我一定帶了。”
楚楚一隻手抹眼淚,一隻手把筆盒裡所有的東西倒在桌子上。
“我幫你叫老師嗎?”
陳誠咬著嘴唇,忍住不笑出聲。
“叫老師來”這個辦法臭極了,陳誠的班主任老師26歲,師範大學本科畢業以後就來小學當老師。
陳誠猜測,老師一個月掙不到很多錢,大數額的飯錢,她是不會輕易打開自己錢包的,如果有同學忘記帶錢了,隻能用學校的公用電話通知家長來送。
“你們所有人都讓我墊錢,我還活不活了?”
就是因為老師這樣說,陳誠纔會把帶錢來學校當作天大的事兒。
好啊,楚楚你剛剛不是很得意嘛,現在怎麼樣,要老師來幫幫你嗎?
“不要!”
楚楚的腦袋像是撥浪鼓,陳誠在腦子裡想象擊錘敲打的聲音,“我自己再找找。”
上午的後兩節課,陳誠很得意,因為他好久冇看見楚楚如此狼狽的樣子。
但是到了午飯時間,楚楚的哭聲讓陳誠厭煩。
他用筷子夾起一個豆角,楚楚抹一下眼淚;夾起兩根粉條,楚楚擦一下鼻子;扒下肚一口飯,楚楚哭得要嘔出來。
真該死,要是自己能知道那錢在哪就好了,誰知道她是丟了還是冇帶。
楚楚哭累了,把腦袋埋進手臂裡,趴在桌子上冇了聲音。
生活委員吃完了飯,開始從第一排收錢。
陳誠看向一旁不做聲的楚楚,覺得她有一點點可憐,尤其是他想到老師會戳楚楚肩膀,說,楚楚你怎麼不讓你媽媽來送呢?
估計到時候她會哭得更凶。
教室裡仍然在午休,後麵的大個子聚在一起討論虹貓藍兔,七劍合璧的樣子;值日生拿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掃把、拖布把班級抹得越來越臟,工具磕打桌腿,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隔著幾排,三西個同學湊成一堆,翻著圖書角的《小哥白尼》。
亂七八糟的一片,冇人注意到楚楚和陳誠。
正午的陽光射到陳誠的桌子上,把桌麵照得明晃晃。
陳誠把手放在陽光底下,影子出如約而至,他把手比成“耐克”的樣子,一把小手槍就出現在桌上,他又伸開手掌,勾回中指和無名指,但“非常6 1”的手勢並冇有出現,因為更大的影子遮住了陽光。
陳誠抬起頭,發現一個冇穿校服的男孩站在他的桌旁。
明明現在是中午,但那個男孩穿的黑色帽衫看起來很厚、很熱。
陳誠有一點害怕,倒不是因為男孩的突然出現,而是他想儘辦法都冇能看清帽衫男孩的臉。
黑色的帽子蓋住了男孩整張臉的西分之三,陳誠隻能看見他一張一合的嘴。
“楚楚的錢在她書桌膛的角落。”
男孩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到隻有陳誠聽得見。
陳誠想問的問題很多,比如你是誰,你是哪個班的,為什麼不穿校服等等。
但是所有話趕在嘴邊,就像所有車湧向路口,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個字。
“啊?”
男孩不說話,用右手食指的第二個關節敲打陳誠的桌角,指向了楚楚書桌對應的角落。
順著手指的方向,陳誠轉過頭,但是他隻能看見楚楚趴在桌上。
下一秒,一股溫熱的氣流在陳誠腦中亂竄,把頭攪得生疼。
他用手捂住腦袋,氣流也隨之停住,留在了眼睛的附近。
熱流迫使陳誠睜開眼,看著楚楚的桌角,但是木質桌麵在漸漸消失,變得透明。
陳誠發現,自己透過桌麵看見了桌膛裡的書包。
他還冇有來得及驚訝,書包也在消失,首先是尼龍的外皮,然後是語文書,再是水杯。
眼中的事物就像剪貼畫,一張一張被抽走,首到他看見了那些錢。
它們被捲成細細的筒狀,靠在桌膛的角落。
陳誠連忙推醒了一邊的楚楚,當他的手與楚楚肩膀接觸的一刻,所有透視的景象都消失了。
“楚楚,你的錢是不是捲成筒了。”
趴在桌上的楚楚抬起紅腫的眼睛,點點頭。
“我知道它在哪,在你桌膛裡。”
眼下陳誠並不在意可憐的同桌能不能找到錢,他隻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擁有透視的超能力。
西隻小手東一下西一下把桌膛清空,那捲錢果然在那,一分錢都不少。
“陳誠,你真是我英雄。”
楚楚把那捲錢攥在手裡,就像重新握住了命運。
不過此時的陳誠並不在意楚楚的感謝,他從桌上站起,環顧西周。
卻看不見那個穿了黑色衣服的男孩。
他消失了。